为抒写

微言网编辑部

如今终于能自在抒写，不再为人所役，恢复了孩童时纯粹涂写之乐，每每提笔，将写未写之时，心中总是五味杂陈。
看小孩子写字作画，总觉乐趣盎然，看他们用小手握住长长的笔杆，努力协调，尽力把脑海中的浮想落于纸上，虽未必能够精准，虽掌握的力度尚未拿捏好，却总是凝神聚气，专心致志。每支笔的重量不一，有时孩子稍用力，整张纸都被笔推开去了。有时力道太轻，那线条和颜色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握笔涂写需要精巧力度，孩子们每次握笔总不自觉地伸出舌头为手指手腕出力，有时还头歪眼斜地，然则一个不小心，用力不适，笔尖断了，又得削铅笔了。
我们看孩子写字作画，必然感受得到他们如何全情投入，仿佛世上再没什么是比当下的这一涂写更重要的事了，而他们游戏玩耍时，奔跑滚跳时，亦是从无二心，他们拿起一根棒子当飞天扫帚来骑，便真的骑出了腾空飞翔的身体感觉。他们拿起笔杆涂鸦时，从不按理出牌，一切随心随欲，寥寥几笔，一幅图画就这样出现了，画工粗糙，图案的比例也失衡，然几个线条组成的形状，却又体现出他们过人的观察能力。只见孩子随手挥霍，说“这是妈妈”，旁人怎么看，都只看到了一张辨别不出面貌的脸，但认识孩子妈妈的人一看，却看到那歪歪斜斜的线条竟相当准确地勾勒出孩子妈妈的脸型轮廓、那独特的笑容、那柔软笔直的长发、尤其那神态与气质。旁人若想把绘画拍下来，孩子已经把画擦得干干净净，起笔准备画另一张图了。我们是恋恋不舍的成人，反倒是小孩们飞扬勇决，拿得起，放得下。
小时候学写字，既是练手，亦是在练眼，务求下次遇见同样的字，能够叫得出其音，能够认得出它的每一细节。从前做功课有“习字”和“改正”，要求写字重复数遍以作练习。在还不知道中文属于象形字时，对待习字和改正，我都是当作画画，而我喜欢画画，因此丝毫不觉累赘，一遍遍在格子里重复绘出相同的图，细细勾勒图中细节。
多年后才明白，习字乃是以眼带手，渐渐上心；认字以后，则是以心领手，成形于眼前。每一次以手书写，并非仅仅是手的运作，实则是全副身心的参与，用眼认字，以手临摹，去感受那一笔一划的路线，将之刻在心中，愈刻愈深，以求下次书写时能够水到渠成地直接把字写出来，乃至挥洒自若，毫无滞碍。
进入电脑时代，有一老师依然坚持要同学们手写作业，说是念书时期大概是同学们唯一能够提笔手写的机会了，说是毕业后同学们大概不会再有拿起笔来洋洋洒洒地书写的机会了。老师对手写有情怀，并不对同学们说自己为何如此坚持。多年后自己也对手写这回事开始怀念了，怀念在案前对着一张白纸凝神，落笔时笔尖在纸上奏出的“沙沙”声，写字时气息随着字迹的长呼短嘘，对着白纸神游四方的感受。这一切和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身体感相比，委实不可同日而语。
看小孩们写字，总能从其字体，略窥其性格性情。小时候写字，笔力透纸，每每翻过纸来，只见纸张的背面凹凹凸凸，字字“立于纸上”，摸上去像雕刻印章，当时总会沾沾自喜，自觉用心用功，殊不知写字时不知轻重圆转，实乃违背了写字的本意，且自己多年来在立身处世、待人接物时，竟也如写字这般，以至时常撞得焦头烂额，颇为无奈。写字，原来与行走坐卧一样，须练，须炼。
字有笔画，丰富多元，相互配合，方为和谐，并非单调一致，否则字迹便只见其工整，不见其趣，不免失去写字的意义了。写字时的一笔一划，皆是相互呼应，相互连接，运笔有快慢节奏，行笔有送劲借力，落笔有长短促缓，且心情与呼吸皆是和写字相互影响的。天地间正因万物有别，能够错落有致，方显和谐。所谓生命，乃是异中共存。
我仍有笔记簿，有空时涂涂抄抄写写。忽然忆起，当年提笔书写，也有苦楚，多年来应付堆积如山的作业，作考时的奋笔疾书，都搞得中指左侧长年长茧，每每抚摸，心中总是五味杂陈。如今终于能自在抒写，不再为人所役，恢复了孩童时纯粹涂写之乐，每每提笔，将写未写之时，心中总是五味杂陈。
作者： 梁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