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竹芒 洞庭湖,决堤了! 7月5日17时48分许,湖南岳阳,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被大水缓缓撕开一道口子: 10米、100米、150米、220米…… 2.1亿立方米的洪水——相当于15个西湖,被灌进了团州垸,家园淹没,7680人被迫转移。 “长江之肾”决堤,全国人民都紧张起来了,救援力量迅速汇集。 抢险争分夺秒,现场惊心动魄。一辆辆满载泥沙的大卡车,驶入汹涌的激流,又被淹没在滔天的湖水中。 经过77个小时的全力奋战,决口终于合龙,险情得以纾解。不过,考验仍未完全过去。 时隔28年,洞庭湖团洲垸为何再次决堤? “最会和水打交道”的村民,这次为何没能守住堤坝? 洞庭湖,还会出现险情吗? 图源:极昼工作室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长、视野拉得更宽,就会发现,这些问题背后叩问的,实际上是洞庭湖千百年来的生态变迁。 正如复旦大学教授杨煜达所说,要把它放在千年尺度上,才能回答“何以至此”。 洞庭湖的千年之问,如何求解?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八百里洞庭”早已不复当年——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今天,恐怕只剩下不到“四百里”了! 洞庭湖,越来越小。 一位专家甚至在近日形容洞庭湖:“已经快变成一条河了”。 湖区内的圩垸,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叠,把洞庭湖分隔成支离破碎的湖滩小道。 一些“70” “80”后小时候看的书上,可能还说洞庭湖是中国面积最大的淡水湖,但后来这个老大就变成了鄱阳湖。 极盛时期,洞庭湖的面积超过6000平方公里 清末缩减为5400平方公里, 建国前夕缩减至4350平方公里 如今,湖面面积仅为2700平方公里左右,不及鼎盛时一半…… 如今,洞庭湖早已没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震撼,不但蓄水量不及鄱阳湖,就连湖泊本身也被分成了三大部分: 东洞庭湖、西洞庭湖、南洞庭湖。 这张来自湖南省地图册的图片,便很好地呈现了走向支离破碎的洞庭湖。 图源|湖南省地图册 其萎缩速度之快,是近现代以来我国湖泊中之最。 以至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专家甚至发出悲鸣:再过60年,洞庭湖将不复存在。 正是面积的急剧萎缩,“严重削弱了其调蓄宣泄洪水径流功能的发挥”。 中国科学院的一篇文章写道: 西洞庭湖蓄洪能力基本消失,南洞庭湖南移,东洞庭湖东蚀,调蓄功能趋向衰减。 据统计,此种削减入湖洪峰的能力,平均以每年153秒立方米的速度下降,湖区甚至出现“平水年景,高洪水位”的异常现象。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历年最高洪水位的纪录被一再突破。 湖南人民难以拂去的记忆,是1998年洪灾。 那一年便是典型的“中流量、高水位”,洞庭湖口城陵矶站的最高洪水位分别比1954年、1996年高出1.39米和0.63米,达到历史的最高纪录。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了面积足够大、足够深的“蓄水池”,无处可去的水,犹如一头猛兽,随时准备向外发起攻势,堤垸可能变得不堪一击。 在那年的大洪水中,洞庭湖区溃大小堤垸142座……全省3.5万多名解放军战士、武警官兵和230多万名干部群众硬是战斗了整整三个月,才把洪水猛兽遏制。 今年的情况也很类似。在决堤之前,洪水就快速汇聚,让洞庭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漫向垸堤,引发管涌险情。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对大自然欠账越多,它的反扑就越厉害。 洞庭湖变得支离破碎的一个后果就是,堤坝越来越长,防灾救灾的难度,也不断增大。 你知道,洞庭湖的堤坝,加起来有多长吗? 答案是3471千米!比上海到新疆的直线距离还要长。光看看这个数字,就能直观感受到洞庭湖的防汛压力,到底有多大。 对治水人来说,有句老话叫做“万里长江,险在荆江,难在洞庭”。 这里的难,集中体现在堤垸的修筑、维护和防灾救灾上。从封建王朝开始,洞庭湖就水患不绝,一直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可以说是十年九溃,千疮百孔。 曾参加过抗洪的武警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管涌,就可能导致一场可怕的灾难。” 近三十年,洞庭湖区发生过多处特大管涌险情。 1996年长春垸、钱粮湖垸、共双茶垸 1998年南汉垸、安造垸 1999年民主垸 2014年善卷垸 2017年烂泥湖垸特大管涌险情 今年的团洲垸…… 洞庭湖的“管涌”,为何特别频繁地发生? 其根源,又跟洞庭湖大量存在的堤坝有关。像这次溃堤的团州垸一样大大小小的堤垸,在洞庭湖足足有226个——它们保护着1.62万平方公里的湖区,包括912万亩耕地和1049万的人口。 他们的由来,离不开一场自三国时期开始的人与水争地之战——围湖造田。这也是洞庭湖不断萎缩的原因之一。 但这里并非要一味否决围湖造田,必须看到的是,这一做法,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人们的粮食供应。 明朝“湖广熟,天下足”取代“苏常熟,天下足”的背景,正是大量流民对洞庭湖的围垦。 到了清朝,邻近洞庭湖区的汉口,已经成为全国著名的三大米市之一,有“江浙百姓,全赖湖广米粟”之说。 图源:地球知识局 这次溃堤的团州垸,实际也是围湖造田运动的最后一批产物。1977年,团洲垸围垦而成,总面积50.15平方公里,生活着25000多人。 大多数人,正是响应号召而来。当时经历过饥荒,中华大地发出急需粮食的呐喊,可是田地不够,一批批住在山里的人,闻讯而动。 有村民在接受《在场》采访时表示,自祖辈来后到自己已经是第四代人,“当时这一片都是无人区,环境恶劣,田里还有吸血虫,农场老一辈人拼命种粮,为国家做了很大贡献。” 但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处,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堤坝保护了垸内人们的生产生活,却也断了汛期大水的去路,尤其是在没有及时的清淤、行洪、泄洪措施下,大水只会更加无情。 有湖区居民回忆,小时候一到冬天就两件事,一是清淤,让水往下游流,一是挑堤、护堤,用一担一担的泥巴,一次又一次重复去加高大堤。 更令人担心的是,洞庭湖的一线堤防以土堤为主,堤基多是砂卵石,有些甚至就是将柳树砍下来作为堤防的地基,这样的堤坝,“先天不足”。 在湖南省水利科技重大项目的一则报告中也提到,洞庭湖防洪问题的首要问题,便是堤防的防洪能力问题: 重点垸堤防堤身和堤基隐患突出,一般垸堤防未得到系统的加固,抗御大洪水的能力严重不足。 岳阳市水利局一名工作人员曾在2004年撰文指出,地表以下淤积层厚度达8到15米的软弱地基上的防洪大堤长达500到600公里,占湖区堤防的1/6。 “此类地段出险的概率最大。”湖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毛德华说。 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次水位才超警戒水位1.3米,甚至连防洪限制水位34.40米都没到,堤,却溃了。 今天,对古老的洞庭湖来说,更加严峻的挑战,正摆在它的面前: 极端气候。 在这一次溃堤发生前,湖南已经“泡在水里”快一个月了。 长沙1小时下了54个西湖,火车站变“码头”,整个湖南自6月16日后的20多天里,全省平均累计降雨量864.7毫米,较常年同期偏多43.9%,为1961年以来同期最多。 受此影响,洞庭湖水位上涨速度明显快于往年同期。 6月17日水位开始上涨,截至6月27日8时,城陵矶站水位涨至31.82米,10天内上涨了5.34米,水面扩大约1430平方公里,沅江水文站已出现超警戒水位。 在距离洞庭湖约100公里的平江县,也刚经历完自1954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强度最大、雨量最多的汛情。 然而,就在前两年,整个洞庭湖区的景象却是这样的: 滩涂开裂、杂草丛生,完全看不出湖泊的痕迹。枯水期长达305天,跌破1950年以来历史同期最低水位。 有人说,可以去洞庭看草原了: 2022年10月,岳阳市采桑湖村附近的东洞庭湖土地开裂。图源:九派新闻 洪水一大片,枯水几条线,成为洞庭湖近年来的真实写照。涝也涝死,旱也旱死。 这就是极端气候带来的变化,对脆弱的洞庭湖,带来新的巨大挑战。 就拿今年来说,长江流域的这场梅雨下成了“超级暴力梅”。湖南、湖北、重庆、安徽、浙江、贵州、广西等都暴露在它的重击之下。 此时此刻,团洲垸仍在全力进行排水、清淤工作,至少需要十几天才能排完。但长江北岸的四川、重庆、湖北等地却经历着“倒黄梅”。 图源:中国气象爱好者 短期内,长江水位将居高不下,继续考验洞庭湖的防汛。 今天,极端气候越来越多,甚至有专家称之为“气候崩溃期”。2000-2019年这20年,相对1980-1999这20年,高温事件增加232%,暴雨的事件增加了134%,各种风暴的灾害增加了97%。 以后的洞庭湖,将面临更多的大水泛滥、干涸见底的极致切换,堤坝承受更大的压力。 都说历史是最好的老师,但今天的洞庭湖,面临的可能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难题。 好不容易重建家园的村民,可能还将一次次卷起衣服、被子上岸,提着鸡笼、猪仔,躲过一次次的大水来袭。 希望这次团州垸的溃堤,不只是沦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片浪花,而能带来更多的思考和行动。 这一次大水过后,我们应当重新审视洞庭湖。 参考资料: 1、中国气象爱好者:旱涝急转:特大暴雨袭击山东河南,今年暴雨最大时还未到 2、锦绣人文地理:洞庭湖往事 3、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沧桑巨变的洞庭湖 4、中国新闻周刊:最会和水打交道的地方,大堤如何决口 5、知识分子:洞庭湖决堤226米的背后,这个年轻的湖泊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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