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三七)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55 “有错必纠”(2)
大约是受到龙组长讲话和大家口号的鼓舞,方头蒋米贵竟大步挤出人群跳上主席台,“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向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画像大磕特磕起响头。有人知道,他是刚从乡政府“楼底下”放出来的,连家也没来得及回,就随人来到了会场。
“他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坏分子……”不知是谁在下面大声说话。
“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只听他还没骂完就声泪涟涟,“要不是今日里李区书救了我,我就活不成了哪,我家里的人也得死光呀……”
女乡长席梦英深知他的冤屈,见此情景,也就特意走近他的跟前,鼓励他说:“今天开会,就是要纠这个错的,你有甚冤屈就尽管站起来向大家诉说!”
“贫苦农民团结起来,坚决当家做主!”
这时,又有人领头喊起了口号,而且是一呼百应,把原先还松散的贫苦农民都呼到了会场正中。他们像是有了领头羊召唤的羊群,要把围困着他们的牢笼打破;又像是决了堤岸涌动的洪水,把阻碍着他们的堤坝冲垮;还像是有人投掷了火种堆积的干柴,把整个旧世界烧毁。
蒋米贵听了,不决进一步受到鼓舞。他站直身子,接着说:“是的,我蒋米贵就是今天才放出来的,这是,”他特地抬头看了看李区书,“我们李区书亲自放我的!我不是坏分子!”
说完,他又要向李区书下跪,被李区书等人搀住了。
原来这蒋米贵被乡队长逮进乡政府后,见他大错压根儿找不着,小错多的是,反正乡里缺人手,就叫他大白天打柴或干杂活。他也深知自己不会被当做坏人,每天除了做那些吩咐的事和吃喝拉撒,就尽说些耍话和笑话开心。这天,他上虎头山砍柴,返回时,见一小男孩牵着一头小黄牛在路上牧放,就开玩笑说:“你这小小年纪就放牛你家大人干什么去了?”那孩子还不太懂事,反倒问他:“你大男人来砍柴你家女人干什么去了?”他觉这小家伙挺逗,就又神秘地说:“我告诉你吧——你家阿爸和阿妈在屋里困觉,正困得欢呢!”那孩子似觉受了侮辱,就捡块砖头赶着他要打。他嘻嘻哈哈了一会,就求饶他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接着又抚慰他说,“我没啥酬你,就屙泡尿给你牛吃是了。”接着他就扯开裤头撒尿,那牛见了就抬起嘴巴撩起舌头边吃边咽,吞的津津有味,还把那地上的枯草和泥土也全啃了。在他将要离开时,还半真半假地丢下一句话去,说:“我这尿是有毒的,你这牛过会儿就要倒地。”也就在这天夜里,那牛真的死了。家里人经李方庆挑动,也就认定就是他蒋米鬼捣的鬼,报到乡政府,乡队长本就很恼火他,又加他一条罪状:破坏耕牛,罪家一等,除了赔偿,还往坏分子队里整。
好在李区书正来乡里,见他还在哭诉,就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然后把他放了……
“经过核查,你已被划为贫农。”村长说。
蒋米贵听了,像是受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大鼓舞,只见他扫视了一下人群,然后竟指名道姓地怒吼起来:“你李方庆人模鬼样的,那事就是你叫人栽的赃你不得好死!”
有的人初听,还以为蒋米贵疯了,但当他们定下神来,才觉得他蒋米贵竟然是替他们说了公道话,都情不自禁地大声说:“李方庆早就是土豪劣绅,打倒李方庆!”
“报告李区书,我不就是个富裕中农吗?”李方庆见情势急转直下,也就结结巴巴向区书求援。
“李方庆,你上来!”工作组龙组长向他打招呼,并示意两个民兵上前将他看住,“今天本是宣布阶级成份的,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你就听听你们村里劳苦大众对你的清算吧!”
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会场已经布满了干柴,他李方庆就像成了这干柴要烧死的瘟神。龙组长的话刚一落音,全村早就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吃尽了李方庆苦头的贫苦农民都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愤怒,有的直冲上来要他赔儿女,有的伤心痛哭向他要老婆孩子,有的诉说他某年某月某日指派别人牵走了自己唯一的耕牛,有的诉说他某年某月某日收买坏人打断了自己的腿,还有的揭露他在日本人上来时勾结土匪和自卫队害得许多人无家可归,也还有人出场证实就是这个李方庆设计陷阱,害死了白云庵里的孙住持和长工贺田狗等等,用一句来说,从这场毫无任何人动员的阶级成份最后划定大会,突然转变成了广大受害群众揭发和控诉李方庆罪行的批斗大会。只见人头攒动,只听男女老少一片片呼叫,一声声喊打,连被捆缚一边的赵大头都觉得快慰。
刚才还在很大程度上认定自己决不会要被揪斗的李方庆,此时此刻尽管表面上还显出几分镇定,心里早就乱了方寸。他突然觉得他面前的人一个个对他都是乌眼鸡似的,他进入会场与他约好要互相接应的几个家伙也不见踪影了。这时,他才感到他的投机钻营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头顶上的太阳已经不再向他倾泻光辉,天地也要向他倒塌。他又恨又急,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猛虎,几口就将这方头蒋米贵撕咬个稀巴烂,更希望主台前的那垛高墙倏地倒下来,将所有参加会议的鸟男女全部砸成齑粉……
这时,只见身穿旧家织蓝衫的何维一慢腾腾地走上前来。他的衣袖捋得高高的,将两只大腿叉开成一个大“八”字,然后用力左右开弓,给还抬着头的李方庆的两块脸皮,一边一大耳光,再后用无比愤怒的声调向大家说:“大家不要奇怪:我这是学到他的——当年他见我做小买卖赚了点钱,就打起我的主意来,污蔑我偷了他池塘里的鱼,抓到他家里不容分辨就拳打脚踢,然后将我捆在他的饭桌下逼我招供,把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到的血汗钱全都勒索了去,直害得我家过大年老少哭成一堆……”
人们都知道,这老何头是个有泪不轻弹的人,听到这里,人们更加愤怒起来。
因为这天还不是开批斗大会,所以区书和乡长立即示意龙组长和何村长,要求他们告诉与会群众,揭露和控诉大小地主罪行的会,以后还要专门召开,这里除张榜公布全村各户最后划定的阶级成份,就宣布纠错。于是,所有与会人员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件新事上来。
“李方庆,家庭成份,地主。”
“何传金,本成份伪保长;家庭成份,中农。”
“李斗,本人成份待定;家庭成份,中农。”
“李升,家庭成份贫农。村贫雇农大组长职务不变。”
关于李斗枪支的事,龙组长说:这事已由县里派人反复取证,所说“枪支”实为“铅笔”讹传,那份所谓“联名上告”状,实为李方庆几人伪造。县里已予全部否定。
大家听完,就又呼起了口号——
“打倒何传金!”。
“打倒李方庆!”
“土地改革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