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喝“孟婆汤”

小丘丘

对于人生，可能想得越多，就越是泄气，越是觉得虚幻。

因为一个事实明摆着：生，是偶然的；死，却是必然的。无论能活多大年纪，也无论事业多么辉煌，最后都归零。

那么死了之后呢？按照无神论的说法，就是一了百了，让人觉得很虚无。倒是有神论者灵魂不灭的说法，还能给人些许安慰。可是，那种种说法，却也让人觉得生不易，死亦不易。

按照我们的传统——民间的说法吧，人死之后灵魂自然要脱离躯体，至于到哪里去，要经历些什么，尽管答案不尽相同，思路却相当一致，显示着一种文化，一种学问或知识体系。我曾想给世间的学问重新分类，比如，大学只设三个学院：神学院，人学院，物学院。如果按照这种划分，关于灵魂的学说应该划入神学。在中国传统神学中，人死之后要被带到阴曹地府去接受审查，最后由十殿阎罗作出判决：上天堂、下地狱或投胎转世。这很重要，正是因为这最后的审判，大多数人会努力向善。

然而，前去接受审判的过程却不简单。近来整理这方面的传说，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人在生命终点上那份感情的无可奈何。

相传一般人死亡之际会有“黑白无常”到来。他们是阴间的警察，任务是把人的魂魄拘走，但他们似乎没有权力直接送到阎罗那里去，而只能送过“鬼门关”，交给“牛头马面”，那是另一个阶层的警察，制服不一样，地位也不一样。过了“鬼门关”是“黄泉路”。那条路永远盛开着一种极其艳丽的花，远远看上去就像铺了红地毯，它叫“彼岸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除此之外，这条路上有的就是孤魂野鬼。人的阳寿到了正常死亡，有阴司的签证，有牛头马面引路，可以一路顺风。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因为阳寿未尽，所以没有阴司的签证，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连入地狱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在黄泉路上瞎转悠，等待阳寿到期，阴间才会允许入境。

黄泉路尽头就是那条著名的河——“奈河”，也叫“忘川”。奈河上的那座桥也叫“奈何桥”，“奈河”成了“奈何”，因为那实在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地方。人要在那里接受种种考验，越是有情有义的人，越会感到选择的艰难。

看看桥头那些名胜吧——三生石、望乡台、孟婆亭……一个个都与“情”字有关。

三生石不过是立在奈何桥头的一块石头，但它比《红楼梦》中那块石头重要得多，因为它刻写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对于生命个体来说，这块石头记录了你的全部情缘，可是，难舍的缘，不了的情，该还的债，未圆的梦，此时要一笔勾销。仔细想想，这是轻松的事吗？活着的人，谁能做出如此了断？可是，或早或迟，人却都要如此了断。

望乡台是最后看一眼家乡和亲人的地方。有旧戏文唱道：“一天不吃人间饭，两天就过阴阳界，三天到达望乡台，望见亲人哭哀哀。”古人都是步行，没有飞机或高铁，就边摩托车也没有，所以这么慢。到了今天，交通工具改善了，大概要快了许多吧？当一个人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之时，能不牵挂亲人吗？阴间很有人情味，所以设了望乡台，而且平等，不用托关系找门路讨好或行贿，也不用排队盖章批条子，每个人都有机会登台遥望家乡，最后看一眼亲人。这一望，一般人都要大哭一场，因为你舍得也得舍，舍不得也得舍，最后只能是扭头从此别过。古人的描写很有人情味：“望乡台上鬼仓皇，望眼睁睁泪两行。妻儿老小偎柩侧……”

“孟婆汤”，又称“忘情水””。那是更为重要的一关。要过奈何桥，先喝孟婆汤。不是强迫，让你自己选择，不喝也可以，那就不能过桥，而是跳到河里。

这碗孟婆汤很厉害，一生的爱恨情仇，都将随这碗汤的下肚而忘得干干净净。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红颜知己，梦中情人，好弟兄，铁哥们儿，牵肠挂肚也罢，铭心刻骨也罢，一碗汤下肚，将不再有任何记忆，纵使相见不相识。据说，每个人都在孟婆那里有一只碗，碗里盛着的其实是你自己一辈子的泪，喜泪悲泪辛酸泪，包括黛玉那样的还债之泪，孟婆都将它存了，煎熬成汤，在主人来到奈何桥头之时，让他喝下去。喝过孟婆汤的人，因为没了前世的记忆，所以一身轻松，单纯天真如婴儿，过桥接受审判，进入六道轮回。

喝与不喝，这选择也很残酷。当然有人不愿失掉记忆，或者有恩未报，或者有恨未雪，或者有爱不能忘记，那就不能喝孟婆汤。可是，不喝孟婆汤，你就不能过桥，而必须跳入河中等待千年。河水浑黄，里面都是等待了千年的孤魂野鬼，但等得久了，他们也会变态，变得狰狞而可怕。我想，这大概像监狱、战场、大饥荒对人性的扭曲一样。尽管如此，为了一份不了情，还是有人宁愿忍受千年痛苦，要记住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

可是，下决心做出了不喝的选择，等待你的是什么呢？在这一千年中，你会一次次看到你铭心刻骨的人从桥上走过，可是她（或他）已经喝过孟婆汤，所以不再认识你。一次又一次，你喊她，她却只是用陌生的目光看你一眼，因为不相识，就走过去了。你只好再等，百年之后（或者80年、70年、60年或者更短），她或他又来了，却仍然是你认识她而她不认识你。一千年，一个灵魂要转世多少次？即使每一次都长寿，也要十几次吧？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从桥上走过，却早已是陌生人，没有相认的机会，连一句情话也没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有多少人能受得了？

让我欣喜的是，根据传说，执著的追求者并非绝无出路，你看，这项规定多么好：如果有人千年之后仍然旧情不忘，旧念不改，阎罗王便会让他重返人间，去寻找他的爱恨情仇，去圆他的梦！

为此，我觉得阎罗王很可爱！

可是，重返人间寻找，会不会仍像奈何桥下的等待一样呢？

所以，不喝孟婆汤，还需要预先约定，大家都不喝，那寻找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