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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一扬
人口老龄化加速,让许多年轻人开始思考养老问题。尤其是对8090、00后来说,作为独生子女,更需要在父母养老问题上提前谋划。
独生子女们会在父母身体亮起红灯后,意识到家庭养老规划的缺失,并在现实压力下担起代际责任。
规划父母的养老
直到去年,父亲体检意外查出颈动脉瘤,35岁的欧阳才第一次意识到照顾老人的责任。医生告诉她,老人若出现情绪激动、血压不稳、血管壁变薄变脆等情况,会有脑出血的风险。
作为独生女,欧阳此前很少考虑父母,尤其是有孩子后。
欧阳的父亲从事建筑行业,常年在工地劳碌,餐风饮露。近年,他常有头晕缺氧的感觉,欧阳担心是心脏出了问题,催促他去体检,没想到查出颈动脉瘤。照顾父母的事务陡然落到欧阳头上,她不得不提前兑现责任:把父母接到身边。
欧阳住在大连市区,父母住在县城,中间仅有两个小时车程。考虑到县城的医疗条件不好,若父母出了意外,自己无法及时赶到,欧阳决定,给父母就近买套房子。
最终替父母挑好的房子,离欧阳家仅隔一条马路。在她的设想中,这样的距离很理想,去父母家吃饭都能赶上热乎的。购房资金主要来自丈夫转业以后的退伍费。买完房子后,欧阳背上50万元(人民币,下同)的房贷,每月需还2600元。父母心疼的同时,也难掩心中的喜悦,遇人常说:“孩子给我们在大连买了一套房。”
对欧阳来说,为父母养老是突然加身的考题。在父母身体康健时,她很少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发现衰老带来的责任已无法回避。
截至2021年底,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7亿,占总人口的18.9%,老龄化进入急速发展阶段,养老成为严峻的社会难题。独生子女政策施行的三十几年间,中国诞生了两亿独生子女,集中在80后、90后与00后,其所承担的养老压力,远非多子女家庭所能比拟。
30岁的李芊为父母做的养老规划,是为其购买保险。父亲早年患有乙肝,后来又因中耳炎动过两次手术,更换了听小骨。母亲步入50岁后,早年在生产线上落下的毛病开始恶化,肩部神经发生断裂,需要保守治疗。虽然目前面临的就医花销不大,父母也尚能独立生活,考虑到自己独生女的情况,李芊还是感到压力正步步紧逼。
身为保险经纪人,李芊第一时间想到通过医疗保险来缓冲压力。两位老人的保险费每年需支付一万元,在她看来,这笔支出是必要的,“保费再高,也不会比治疗费更高。”
李芊最担心父母有一天会丧失独立生活的能力。她常在小区看见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大爷,每天被保姆推到公园做复健。她在其中看到父母可能遭遇的未来,这种担忧最后化为内在的压力:如果自己照顾老人,便要放弃工作;如果请人照顾,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对李芊来说,医疗保险可以给人承受意外的底气。解决了经济压力,就解决了大半的烦恼。住多人病房还是单人病房?用国产药还是用进口药?有了医疗险的保障,价格便不再在考虑范围内,更多是考虑哪种疗法对病人更好。
为父母养老的烦恼,正在困扰越来越多的独生子女。根据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的调查显示,中国的养老状况可以归纳为“9073”格局,即90%的老年人都在居家养老,仅有7%的老年人依托社区支持养老,3%的老年人入住养老机构。社会力量的薄弱,意味着养老仍是家庭的主要责任。
程非三岁时就失去了父亲,从小在母亲的抚养下长大。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下,他过得无忧无虑,直到发现母亲衰老的丝丝征兆。
念初中时,程非无意中在床底发现一张乳腺的检查单,上面赫然写着“异常”二字。那是他最初意识到母亲的健康隐患。等到母亲55岁,程非发现,自己跟母亲交流时,一句话经常需要重复三遍。这让他对母亲的衰老有了具象的认知,他明显感到母亲已远不如十年前的状态。
作为独生子,程非无法想象该如何独自承受母亲生病带来的压力。他开始有计划地替母亲安排体检,重点检查中老年妇女常见疾病。除了验血、验尿等常规检查,还给母亲安排了阴道分泌物化验、妇科彩超以及宫颈癌筛查。为了说服母亲,程非不对她说“体检是为了你好”,而是说“你去检查身体是为了我好。”
拿到报告单后,程非会仔细地查看每一项数值。一旦发现异常的指标,就拿报告单找医生询问。随着年龄增大,母亲在处理社会事务上的能力也相应退步,程非发现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已悄然变化。
稀薄的养老认识
早在大学刚毕业时,母亲就曾对李芊的婚恋提出要求:一定要找个父母有养老金的人家。那时李芊觉得这个想法太功利了。找爱人应当从情感诉求出发,怎么还要看这么现实的条件?
后来,李芊遇到现在的丈夫。婚前,父母常和她念叨:“你的条件这么好,学历又高,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的对象?还不如你之前谈的那些男朋友。”可李芊坚信自己的选择。
进入保险行业后,李芊渐渐发现,父母养老是横亘在年轻人婚姻中的重要问题。丈夫的父母生活在农村,只能领取农保微薄的养老金。相比之下,李芊的家庭条件让她不必忧虑太多,父亲是位小企业主,早已攒够养老的本钱。两人买房的钱也主要来自李芊父母的资助。
结婚几年后,李芊承认曾把婚姻生活想简单了。对夫妻生活来说,双方父母的养老问题也能影响其质量。好在她和丈夫的感情目前还能化解这些矛盾。
自从进入保险行业,李芊经常收到一些年轻人的咨询,其中不乏20岁出头的00后。他们养老意识的觉醒常令李芊惊讶,这也成为触发她为父母规划养老的源头。
一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因局促的家境为父母的养老问题发愁。她的父母靠打零工为生,年事增高后丧失了收入来源,长期未缴纳社保。父亲因脑梗两次住院,就医花销全靠借债。女孩在网上向李芊咨询:该买什么保险为父母养老?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芊觉得很为难。她同情女孩的处境,但买保险对老人来说已不是最优选择。李芊建议她立刻去社保部门咨询,对他们来说,购买基础的保障才是最划算的方法。
诸多迹象表明,年轻人正提前将养老意识落于实践。2021年《中国养老前景调查报告》显示,35岁以上人群的目标退休存款是139万元,18-34岁人群的目标退休存款为155万元。 年轻人的危机感,更多来自养老资金的来源。中国财政部公开信息透露,2021年中国养老第一支柱——基本养老金的缺口达到7000亿元。而根据保险行业协会发布的报告显示,这一缺口在未来十年将达到惊人的8万亿。
除了资金压力,年轻人同时还面临异地带来的养老困境。在城市化浪潮的社会背景中,年轻人异地择业定居的比率较高,如何克服距离问题替父母规划养老,成为他们首先需要越过的障碍。
自从离开家乡到南方工作以后,程非一直保持着每两天给母亲打一次电话的习惯。不在母亲身边,令他的焦虑如影随形。有一天,程非早上七点给母亲打电话,没人接。一直到下午四点,母亲依然没有回电。程非不得不请亲戚上门看看情况,他甚至买了回家的机票。
母亲失联的一天中,程非脑中闪现过许多念头:亲戚上门以后,没人开门怎么办?能强制开门吗?万一人出事了怎么办?最后电话接通了,原来母亲在卫生间洗衣服,手机在一旁充电,她一天都没看手机。
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令程非很早就开始思考母亲的未来。初中时他正值叛逆期,一年夏天,同学们都流行买一种带电风扇的太阳帽,程非偷了母亲的十块钱买帽子,想着玩两天就退掉,没想到老板不让退。被母亲发现后,两人发生激烈争吵,最后母亲躲去屋里独自哭泣。
这让程非想到,如果父亲还在,定会从中调和,他和母亲的矛盾就不至于爆发。过早懂事的程非常常反思,如果自己不关心母亲,她就真的无依无靠了。提前为母亲规划养老,是他必须一肩扛起的责任。
曾经,母亲总想用更多的关怀弥补程非缺失的父爱。这样的关系一度带给他很大压力。有时他去外地出差,母亲偷偷来到家里,收拾好所有东西,包好饺子放在冰箱。程非回家看到这一切,脑子里全是母亲一个人忙碌的身影。
工作以后,程非希望母子俩的关系能反转,由他来承担照顾母亲的角色。安排体检对自己来说力所能及,但最容易被老人忽视,成为程非首先想为母亲解决的问题。
对欧阳来说,把父母接到身边,除了能贴身照顾他们,还能将自己从育儿家务中解放,从而更专心地投入职场,换取赡养父母的能力。
自从孩子出生后,欧阳几乎让渡了所有在职场中晋升的机会,生活重心逐渐倾向孩子。她每天6:20起床,为孩子洗漱后,再送他去幼儿园,然后自己才去上班,为此经常迟到。下午四点下班后,她直奔幼儿园接孩子放学。吃完晚饭,接着给孩子辅导功课,替孩子洗澡。
欧阳想,如果父母在身边,她就不用再自己接送孩子,可以安心地上下班。替父母养老,经济实力十分关键,她不能再错过职场发展的黄金时期。
欧阳曾经体会过经济带来的困窘,不能再重蹈覆辙。孩子一岁时,家里为换房子花掉所有积蓄,等到父亲突然病倒,她连三万元的手术费也凑不齐。
独生子女的孤独
作为独生女,李芊发现自己的处境与丈夫截然不同,因为丈夫还有一个姐姐。一次,婆婆得了肾结石,由丈夫和他姐姐轮流照顾,李芊认为这就是多子女家庭的优势。
这也成为李芊父母催她生二胎的理由:将来你老了,可以有更多人照顾你,也不至于给孩子带来太多负担。
如今李芊依然没有生二胎的打算。她不想让孩子承受和自己一样的压力。她认真研究过“意定监护”的政策,希望通过指定一个监护人,在她生病乃至离世后,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决策。这意味着,无论衰老带来什么结果,李芊都需要自己承担。
欧阳曾体会过独生子女最艰难的时刻。在她刚生完孩子,还没过哺乳期时,父亲做了场大手术。当时的胃肠镜检查表明,父亲肠道里的息肉有癌变风险,需要切除。大年三十那天,父母都在医院度过。
一时间,欧阳真切感受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易。那时丈夫仍在部队,欧阳一下班就赶去医院给父母送饭,照顾父亲。从医院出来还得回家给孩子喂奶。她忍不住想:如果我有一个兄弟姐妹,两个人还能倒个班,是不是会轻松不少?
需要时间过渡的不只是年轻人,老人也同样需要适应新生活。欧阳的妈妈是位妇产科医生,退休后原本仍有机会工作,但应女儿之邀搬到市区,意味着需要放弃眼下的生活。父亲曾向欧阳倾诉,到了新的地方,以前的老朋友都断了联系,交新朋友又没那么容易。欧阳能体谅父母,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兼顾老人的精神需求。
在为父母规划养老的过程中,独生一代发现,经济实力才是一切的基础。靠自己养老将成为未来的主流趋势,而无论是购买保险还是入住养老机构,资金门槛都是很难逾越的壁垒。
以杭州某医养中心为例,单租床位需先交5万元押金,算上床位费、餐位费、护理费和康复费,租一个床位每月至少需1.5万元,一年最少18万元。而养老机构“一床难求”的现状,更是令大多数人束手无策。
程非设想过最坏的情况,若有一天母亲失去自理能力,他无法克服和母亲之间的性别障碍,只能请护工照料,或者送往养老院。这些都要求自己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
程非曾考察过一些养老院,最后的结论令他感到悲观。相比基础设施较完善的发达国家,中国养老院发展水平极不平衡。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薪资待遇低下,专业水平堪忧。许多养老院只能维持较小的规模,医疗设备也很落后。而一些大型养老院注重周边环境,往往地处偏远,老人生病时很难得到及时救治。
考察后,程非放弃了送母亲去养老院的想法,选择自己照顾母亲。与此同时,他也希望有人能为母亲提供晚年的陪伴。他暗自在婚恋网站上为母亲注册账号,筛选合适的异性,有满意的人选时,他会劝母亲“去和这个叔叔聊一下。”母亲曾对此表现出抗拒,最后以两人的一次严肃谈话告终。
母亲后来告诉程非,自己找了个老伴。程非特意回了趟家乡,约男人吃了顿饭。男人和母亲一样高,还有些秃顶,程非对母亲说,“你可以有一万个理由选他,但千万不要是为了我。”母亲的解释难以打消程非的顾虑。
他只好告诉母亲,“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他了,那就回来。前30年我们怎么过的,后30年我们还是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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