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岁月》(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依次连载(二六六)
作者 李 石
88 希望与失望擦肩(3)
他再也顾不得自身的寒冷、饥饿和沿路所罹下的创伤,不自觉地抹了一把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就敲起门来。
“你怎么这深更半夜的还摸回来?又刮风又下雨的。”母亲起来给他开了大门。
“我是怕你们只三人在家太孤单。”他很是庆幸自己生出了这一悟性。
他径直走进祖母那黑洞洞的房里,听她老人家已不再哭诉了,只觉她的说话声和容颜都已经明显变得更加苍老,就安慰她说:“您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要说不悲伤,这是不可能的。但悲伤是要出事的,对您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
已经78岁的祖母,见孙子这半夜三更冒雨摸黑赶回家来,除了掩饰自己刚才的悲痛,还以为他或他的伯父在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听了他的话,才无可奈何而又语重心长地说:“只要你和你伯父不再坏事,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个可依靠的……”
他知道祖母是在竭力掩饰刚才的悲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胸中涌动的泪水,蹲下身子,伏在祖母的双膝上,深情地说:“奶奶,您的话,孙儿记住了!”
这时,母亲已经点上了一支蜡烛。烛光照着四张孤儿寡母的阴暗消瘦而又痛苦的脸,四团黑糊糊的影子就像四座沉重大山,时不时在他们的眼前摇晃,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突然膨胀,扩大……
“奶奶说的话不多,但是很有道理。”这时,母亲也插进话来,“从今以后,你就在那里安心,说什么也不能再坏事了!”
他深知母亲没在“安心”后面用上“改造”两字的良苦用心,站起身来,对母亲说:“请母亲也放心,奶奶和您的话,我将一辈子记住它。”
没想到,还只有8岁的小弟弟,原来默不发声,这时却蹦出一句份量很不一般的话来。他说:“记住,记住,光说不做能有屁用!”
“你这孩子,能对你大哥这样说话?”母亲见大儿子似乎有点尴尬,不觉批评起身边的小杰来。
“是呀,谁能说这不也是一种教诲?”他听后就在心里深深自问。
次日天刚放亮,他在别人还未察觉时又提前赶到了他必须赶到小山塘。
这天,他给在小樟冲煤窑挖煤的“黑五类”送饭,遇见他读高小六年级时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蒋意之。
这位他昔日的蒋老师,他在学校时就比较敬重他,因为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各项功课都还娴熟,尤其是讲历史,更是叫人无所挑剔。据说,他被划为右派时毫不背包袱,只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大势所趋,奈何为之?”他在回学校给学生上第一堂课(自然是数学)时,就直言不讳告诉全班学生:“我是右派,从今天起,你们听我的课要注意消毒。”不久后,他无疑被开除了,而且这次也是被指令来这里集中改造的。李坚心里当然明白,他自己的被“双开”时学校所整的那个“材料”中就有他姓蒋的“流毒影响”,这时要是再与他公开与他谈话,不仅说明他与他本就是一丘之貉,要被何队长之流罗织更多的罪名,于他们两个人都大为不利,所以在被集中到这地方几天来,就很少为私事与他打交道。可这位蒋老师却改不了秉性,见李坚如此迅速回到工地,自己满脸煤烟不去管,却夸他是个好样的:“你家爷爷自杀了,逼得你家出了个团长;如今你父亲又自杀了,还能叫你弟兄们无动于衷?”
“真是你,还在放毒!”有同类的在一边轻声责备他了。
“什么放毒不放毒?——这就叫辩证法,物极必反。”
李坚虽然没对这位蒋老师的评论发表见解,但他心里还是认定这位昔日的老师的话不能说全无道理。
这天晚上,他遇见了从外地为炼钢铁运木炭回来的伯父。
伯父在问了一下他父亲安葬的大致情况后,就告诉他说:这过去了的事就只能引为教训。
不久,公社的有关部门接到上级通知,这监狱般的“五类分子”集中改造方式不准继续实行,所有集结在这里的“黑五类”,必须尽快分散回到各自的生产队去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