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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鸳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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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6 17:50: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鸳鸯梦

                            笔耕潇湘


                             一


据说爱情已经下放到幼儿园了,赵明和何丽的恋爱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惊小怪的秘密。

他俩是高中同学,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又都是校刊《朝晖诗社》的活跃分子。青春的年龄,相同的爱好,学习上的接触,就像种子遇上了合适的温湿度,爱情在富于幻想的心田悄然萌生。那是少男少女间纯粹的爱恋,有着妙漫的旋律,绚丽的色彩,不受俗世条件的制约;那是一种朦胧诗一般难以言明而又甜蜜羞涩的感觉,这种感觉既能激发恋人向上的动机,又会在不知不觉中分散学习的精力。俩人信心十足地要比冀双飞考上重点大学,然而冥冥中似乎总有一种平衡万物的力量,不幸的事情往往追随过于幸福的人,一向被老师器重的优秀生,高考竟然意外地让人失望。

两人几乎同时接到一纸通知书,赵明的是二本,何丽则只是个三本。那天,何丽把自己关在闺房痛哭一场。她哭够了,抹了一把眼泪就往赵明家赶。赵明的家在小镇最偏远的赵家坪村,是个穷地方。三公里崎岖的小路对于一个娇柔的姑娘家可不是一段蛮短的距离,但她非常清楚,自己一腔悲情只有对着赵明才能尽情地倾诉。何丽的家就在小镇的边上,属于当地的富裕地带,父亲何大拿开个农用车搞营运,每天有活钱进屋,家境尚好,供个把大学生勉强还能应付。那个农用车主的态度很现实,因为是女儿,尚未轮到还在上初中的儿子高考,读不读都无所谓。如果女儿执意要去读书,他就拿出存折取钱;如果她不打算再读下去的话,他就继续往本子上存钱,因为那实在是他最大的乐趣。

何丽没有进村,在村外的田地里遇上了赵明。他正在挥汗如雨地挖土。在空寂的田野,远远地看见一个苗条的姑娘走过来,袅娜的身姿瞬时点亮了平常的风景,隐隐燃起某种朦胧的渴望。等到走近时,发现是自己相爱的人,心里更是溢满了酽酽的温情。赵明皱起一脸傻笑欢迎他的女朋友,然而几句交谈下来,那笑容却凝固了,掩饰不住一脸的忧郁和痛苦。他向何丽表示祝贺,同时告诉她他不打算读了。

赵明是个独生子,他的父亲两年前因病去世,去年母亲伍珍秀又患中风成了半边瘫。接连的劫难像一阵紧逼一阵的寒潮,删节了秋季的过渡,直接把他从夏天推进了冬季。农活的艰辛是他能够耐受的,炽热的理想就像路旁荆剌顶上蓬勃的牵牛花,漫舞的藤蔓招招摇摇伸向空中,显示着无限的生机,却抓不到一丝依靠,这才是让他痛彻骨髓的怅恨。他非常明白,如果继续上学的话,除了刮尽家里残存的老底子,还得四处举债。事实上仅凭一个半瘫的农妇绝对支持不了一个当代大学生四年求学的开销。总而言之他不打算读下去了。

何丽虽然早有担忧,现在亲耳听到赵明如实说出来,仍然不免伤悲。她跟着说现在的大学生就像河里的鲫鱼一样多,毕业出来没关系没背景的只好失业,或者干脆去干初中生可以干的事,牌子差的学校出来的学生就更加如此了。她曾经看过一篇文章,一个扫大街的指着一个修自行车的对一个挑大粪的老同学介绍说:“你还认得么?那位是我们的师兄,九六届农学院的高才生。”想起这些,她的背心嗖嗖地凉。她越来越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读一个末流的大学没什么意思。既然赵明选择了弃学,她也不读了。她说:“也好,咱们谁也莫嫌弃谁。”当着赵明的面撕毁了录取通知书。

赵明吃了一惊,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纸霄飘落在泥地和草丛间。两人怔怔地看着,片片碎霄漫幻成张张纸钱——这不就是青春的祭奠和理想的哀悼么?老话讲“十年寒窗”,他们苦读了十二年,结果一点明堂也没有,到这里就打住了,仿佛一只叫天子,刚才还啾啾唧唧地笑傲蓝天,一会儿就垂落荒丘,寂无踪影。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忽然涌上心头,化做一场泪雨,两人抱头痛哭起来。农村的穷孩子呵,就这么折腾一阵子,然后便沉寂下来,大多数听从了命运的安排!

过了两年,这对久恋的情人终成眷属。春节前一个月,在亲戚朋友簇拥的热闹中,在热烈的鞭炮声和红纸对联辉映的吉祥气氛里,他俩结婚了。

新婚燕尔,小夫妻如胶似膝,恩爱有加,自不必说。蜜月一过,诗意的气氛渐渐被庸常的日月冲淡,俩人开始考虑过日子的事。如果在家种田的话,家里仅有的两亩责任田打不出多少粮食,一年到头连土刨出来卖了也不够过活,呆在家里绝对不是办法的。赵明和何丽商量,要出门去广东那边打工。

年复一年,千千万万的农村青年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涌上一列列火车或一辆辆大巴朝着南方飞去,心甘情愿地坐在资本家的流水线上忍受着剥削,挣回那份少得可怜的工资。那就是说,农村里钱更难搞啊。像赵家坪这样的山旮旯,一无资源优势,又无地理条件,创业谈何容易!打工实在是一条最简单最省心的路子。尽管这条路子永远不能保证你发家致富,但对付眼下的生活也还马马虎虎。何丽没有反对,但商定的瞬间,离情别绪立刻涌上心头。小夫妻俩依依不舍,幻想着双宿双飞,无奈老母病歪歪的一个人在家,只好留下何丽在家照料,两个女人好有个伴儿。

离别的头晚,赵明爱抚着娇妻,温情地说:“好老婆,暂时忍耐一下吧,等我在那边落稳了脚,再把你和妈妈一起接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过活。”

何丽娇慎地问:“那得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啊!”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赵明怀拥着心爱的妻子,坚定地说。

“我也相信你哩!但是……”何丽一脸娇羞,“妈妈说要我怀上了才让你再走。”

“那还不容易? 你看这一个月来我是多么地努力啊!也许你早就怀上了!”

“嗯,好像就是早两天对月了,但没来例假,如果再过两天不来,也许就真的怀上了。”

如果要等到看得出肚子,显然耽误了时间,为了保险起见,赵明决定再加个班。那一夜,小俩口极尽缱绻,名义上为了撒播生命的种子,其实不过伤怀的离别而已。

唯一的男人出了远门,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缺少了一种刚阳之气,家里立刻变得冷清起来。好在邻居的屋场靠得不算太远,夜晚来临时还不至于产生莫名的恐慌。

离别的日子寂寞孤凄,思念像野草一样在何丽的心头疯长,她只有舍力地操持农活,才能遣散那种难耐的孤寂;伍珍秀行动不太方便,强撑着做些家务。儿媳妇下地去了,她一个人在家犹如一尊菩萨,坐着就是坐着,站着就是站着,嘴抿臭了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现在她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何丽给她添个孙子。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将给这个家庭带来无限的欢乐和活力。

延绵的春雨渐渐停竭了,太阳晒着的日子越来越热。繁花似锦的清明转眼换成了葱绿凝碧的夏至,何丽的肚子一天天隆凸起来,心里的思念也变得越来越浓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呆坐床头,回忆起和赵明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点点滴滴,充满了无限温柔。

她从头想起苦涩而甜蜜的恋爱,激情绽放的新婚…….她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地勇敢,毅然不顾父母的反对,一心一意嫁给了赵明。她认定了赵明这个人,因而忽略了他的条件;她珍惜心底的爱情,决心吃苦受累而毫无怨言。她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既然选择了这个男人,打心眼里就想为他做到最好。当然,对一个女人而言,最重要的职责是生一个或两个可爱的孩子。孩子……孩子……何丽摩挲着肚子,忽然从甜蜜中惊觉过来,一件事让她大吃一惊。

尽管这个世界变得非常浮躁,男女性爱平常得已如家常便饭;尽管她和赵明爱得热火朝天,但她的贞情还是保留到新婚之夜才献给他的。她分明记得,那天晚上赵明应酬客人时,自愿或不自愿地喝了过量的酒,如果是那时候怀上的话,那么,现在肚子里这个孩子的质量岂不大打折扣?她想起外国人说的所谓“星期六婴儿”,不禁毛骨悚然:我们这一代已经输掉了,我们的下一代怎能又输在起跑线上呢?不行,肚里的这个孩子不能要!

第二天她和婆婆说起这件事来,伍珍秀不以为然。这一点何丽早就预料到了,接着故意说得玄乎其玄,婆婆才惊惶起来。她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听说怀小孩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她也不希望赵家唯一的儿子生个傻瓜孙崽出来,便说:“你给赵明打个电话吧,看他怎么说。”

何丽说服了婆婆,挨到中午时分,估计赵明已经下班了,惴惴地揣着手机往屋外跑。这里得说明一下,赵家坪村在一个两山夹拥的山沟间,或者是高山阻隔,或者是后山顶上一个神秘发射台的干扰,整个赵家坪村里手机没有信号,只有走出山沟,到了一里外那个叫猪婆丘的田背路上才开始能够通话。何丽站在猪婆丘的小路上,瞅瞅四周没人,便和赵明聊上了。一声“喂,赵明……”声音开始哽咽,待到诉尽衷肠,才说起正事。

赵明是有文化的人,无须过多地解释就明白了妻子的良苦用心,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潮,立刻漫上了眼眶,觉得涩涩的。他只是担心妻子的身体,他说:“引产很吃亏的,要不我回来陪你吧。”

何丽忙说:“不用不用,我能挺过去的。你回来也帮不上忙,倒耽误了工作——我知道你找到那个工作不容易;我们未来的宝宝还要指望你挣大把大把的钱供他读书啊!否则像你……”

“不用说了,何丽,我代表赵家的列祖列宗,代表我们未来的孩子谢谢你!”赵明哽咽着说,“仲秋节公司会放假几天,我一定抢时间回来看你!”

“嗯,我等你,还要你做事哩!”

“亲爱的,我漏脱了什么事没有做好吗?”

“傻!孩子引掉以后你不回家播种怎么能再生呢?”何丽泛着泪眼笑道,“算了,长途话费贵,不讲了,拜拜!”

“老婆,我爱你!”赵明抢在电话挂断前的瞬间向妻子发出深情的呼唤。


            二


引产还算顺利。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后,那团不该出现的生命物质化做淋漓的血水被护士提走了。何丽还没有生孩子但是提前体会到了生孩子的痛楚。那阵巨痛过后,她的心里反而一片宁静。就像在学校的时候做一道深奥的数学题,一种终于想出了正确的结果而毅然擦掉错误答案的痛快正冉冉升起。婆婆伍珍秀打点月子非常尽心,她的慈母之爱完全倾注到这个让她非常满意的儿媳妇身上。家里养成的正宗土鸡有十多只,它们每天在草丛中奔走觅食,最后在何丽的饭碗里找到了归宿。有时候那些美味的鸡块还要在婆婆和何丽的饭碗里来来回回打几个转向。当何丽坐完月子时,反而比以前胖了;因为少晒太阳,也比以前更白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母慈妇孝,表现出少有的和谐。如果说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难以调和的话,那么研究这个课题的哲人将会在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里找到否定的答案。

当身体重新恢复机能,就像冬天到春天的轮回,万象更新,何丽对赵明的思恋也不可压抑地滋长着。一向节俭的她在电话费方面老是超支。孤寂的夜晚挨过去了,她就忍不住在第二日的中午跑到猪婆丘的田背上揞开手机的按键,把绵绵的思念和着泪水一起送到千里之外广东东莞某厂赵明的耳膜里。

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中秋节终于到了。在节日到来的前两天,赵明欣喜地告诉她,再过一天,她就能见到他了。何丽怀揣着这个喜讯,心劲分外高涨,忙着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床上换成洗净的新被和褥子;痛快地去镇里割肉买鱼并捎回大袋的点心。她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正如古人焚香扫榻的热忱,准备迎接久别的丈夫。

然而那一天赵明没有回来。也许是明天吧?然而仲秋节那天赵明依然没有回来。何丽心中的急切可想而知;同样盼儿心切的伍珍秀也焦躁起来。何丽不断地往猪婆冲的田背上跑,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公司突然接到一个大单,务必加班加点才能完成,否则就会背约赔钱。因此,老板取消了所有员工的这次仲秋假期;当然,加班费是平日工资的一点五倍。

何丽黯然神伤,回到落寞的小屋。尽管赵明同样向她表达了无尽的思念,尽管赵明告诉了她牺牲假日所得的丰厚回报,但这次都不能让她高兴。晚上,那轮万人吟咏的圆月静静地升上澄明的天空,把水一样柔和的清辉洒向她的窗户时,她看到的不是团圆祥和的笑脸,而是一轮幽怨孤寂的面孔,在渺邈的空间与她遥遥相对。

下一轮的希望只有等到春节了。

时间老人的步子总是那么有条不紊,你过得开心也罢,愁苦难熬也罢,它依然不紧不慢地行进着,不该来的急也没用,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春节就在这样的节奏里徐徐来临。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临近,往返县城和小镇的公共汽车上陆续下来携着大包小袋的打工仔。村里也连续有人回来,清新的面孔,快活的话语,立刻把沉静的村庄搅得沸扬起来。经过长久相思的煎熬,何丽这时反而变得从容淡定。她在电话里早就了解到,赵明这次一定会回来,不过他们恐怕要比别人晚一些。公司号召广大员工抓紧时间,努力工作,把一些不能拖的事情做利索了,然后放假。这样的好处是大家既能安安心心、痛痛快快地回家和亲人团聚,过个祥和的春节,又能保障公司的事业不因春节而受任何影响——毕竟公司旺大家旺,公司兴旺了大家来年的福利就更有保障了。

老板一席言词恳切的演说在情在理,感动了所有的员工,大家齐心协力做好了份内的工作。挨到过罢小年,农历二十五日终于全体放假,并给每一个员工发了或大或小的红包。

得到确切的信息,何丽又忙着张罗起来。过年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吃的穿的用的走亲戚送礼心的样样需要添置。她每天往返于村镇间,眼睛瞄着每一趟从县城开过来的公共汽车的门口,一直到那里下完最后一个旅客。她自己也暗自好笑,她这是想男人想疯了,赵明不是二十七日才能到屋吗?但那目光却不听理智的使唤,只要到了镇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些可能的处所或人群望去,期望能找到那一刹那的惊喜。

到了二十七日,何丽早早地来到小镇等着,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依然没有赵明的身影,原本隐隐有些羞涩的的心境渐渐被不安所代替。她决定再打个电话去问问,尽管她知道这是不必要的破费,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去做。然而通话的结果证明这个举动是值得的,因为那边的消息很不乐观。

广州那边无论是火车还是汽车都太捅挤了,根本就买不到票。赵明在候车室待了整整一天,在购票的长蛇阵里耐着性子排队,前面连续传来断票的消息。几个同事坚持了半天,看到买票毫无希望就转身回厂里去了。赵明依然坚持着。现在,回家是他最强烈的愿望。在排队无果的情况下,手中的钞票忽然变得像废纸一样无足轻重,赵明毫不犹豫地从黄牛党手里花了五百元买到一张价值一百四十七元的当日傍晚始发的快车票。

“终于可以回家了!慈祥的母亲,可爱的妻子,他们可好?我回来看你们了!”

这不是诗人的无病吟呻,赵明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登上列车的。站台上,人头攒动,比受到惊扰的蚁窝还要纷杂忙乱。那趟列车早就挤满了,人们仍然拼命地往车门口涌。有的人被挤得两脚腾空,脸红脖子粗仍然愿意呆在车箱里而不是站到月台上透透气,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样的结果是再也没有机会坐上这趟火车。

这里的情况因为发达的现代通讯,何丽已经了解得非常清楚,尽管充满艰难却给人以温馨的希望。但不久一个坏消息就让这个希望破灭了,鉴于这趟列车超载过于严重,铁路局在控制失措的情况下果断取消了这趟车次,所有的乘客全部被赶了下来。

赵明当然也不例外。他走出车站,外面已经一片夜色。街道上升起繁星般璀璨的灯光,热烈而冷漠地照着一群群扛包背袋的打工仔匆匆的步履。站在陌生的大街上,赵明怅茫地望了望,只好回去敲响了室友的房门,引得一屋子的嘲笑。

二十八。二十九。极度的失望已经把过年的喜气冲刷得踪影全无。那边的消息表明赵明还没有放弃努力,他正在想办法买汽车票。通过这几天的折腾,何丽也深切地体会到赵明回家的艰辛,她硬着心肝泪水涟涟的反过来劝说赵明放弃算了。那边的回答似乎也没有当初那般坚决,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到了年三十的下午,赵明最后告诉何丽的却是一个让人心情往下一沉却又万分侥幸的消息:昨天他没能赶上的那辆大巴于昨天晚上翻到山沟里去了,死伤惨重……


                                 三


时期再次推到了仲秋节。这一次,公司提前给员工放假,农历十三那天,赵明登上了开往家乡的汽车。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下午五点钟,满身尘土的长途大巴终于在镇中心最繁华的地方徐徐停了下来。又是大半年过去,无尽的相思把这对新婚不久即离别的夫妻差不多熬成了牛郎织女。而今终于到达家乡了!赵明一脚踏上故乡的土地,一种久别的亲切感迎面赴来。小镇的街道依然那般低矮灰暗,但这时在赵明看来却是别样的亲切。马上就要见到久别的妻子了,还有行动不便的老娘,赵明心里异常兴奋。

他折进一家开得比较旺盛的商店,打算掂那好吃的多买些回去。他正在挑选副食,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同时一个热情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嘿!赵明,你可回来了!”

赵明扭头一看,身后是一张熟悉的喜气洋洋的笑脸,原来是昔日的同学张小勇。张小勇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挂着一朵红艳艳的小花。赵明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一把捉住张小勇的手:“呵,当新郎官啦!恭喜!恭喜!”

张小勇有些腼腆地笑着,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给赵明敬上一支,同时说:“我说到外面去玩一玩算了,我老婆说一定要摆酒,喏!在王府酒店,搞了二十桌——我这是来买几条烟,那里烟不够用了。”

赵明说:“好,摆洒好!是该热闹热闹,人生头等大事嘛!”

赵明想起了自己的婚礼。当初在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母亲依然坚持给他摆酒庆贺。那时,包括张小勇在内的十多个曾经耍得好的朋友都来参加了他的婚礼。

“小勇,再带几包餐巾纸过来!快点了,大家等你陪酒哩!”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咋咋呼呼地从马路上传来,紧接着一个门板一样宽阔的身板晃了过来。那人几乎与赵明同时认出了对方。

“赵明!”

“大海!”

两人一阵亲热后,大海充当了主人的角色:“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赵明,一块喝酒去!”

赵明尴尬地笑着说:“这个酒一定要去喝的!不过我得先回家打一转身再来呀!”

大海就和他急:“到你赵家坪还有五六里路,等你再回来,早散席了,还吃啥?走,走,走,吃了饭再回去吧,再怎么想老婆也不差这一会儿嘛!”

大海的直言直语使得赵明不好意思起来。张小勇客气地说:“赵明难得回来,让他先回去打个交呼再说吧。”

主人家这么一谦逊,赵明的脸上就烧起来了。这算什么话,我赵明是那号重色轻友的人吗?弄不好大伙还以为我是个小气样儿呢!他这样想着,就来了句干脆的:“好,先喝酒!今天我们老同学聚会,大家来个痛快的,不醉不散!”

张小勇的人缘很好,除了亲戚朋友,几乎把当年耍得好的同学都请了过来。这年月大家天南海北,会到一起实在不容易,现在趁着这喜气,大家都很兴奋,喝酒就像喝白开水一样,没有一个考虑为主家省钱的。新娘相当漂亮,而且会饮,在热烈的哄闹声中更是把婚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然而这样的结果是:无论主客,大家都喝醉了。

醉得厉害的要数赵明,因为他本来酒量就窄。当酒席散尽,杯盘狼藉,喝得也有八成的大海和另外几个酒鬼朋友闹闹嚷嚷还要去洗脚屋风流风流。他们挟着赵明要他一走去,有会儿大海手一松,赵明就歪在了地上。张小勇说:“赵明都这样子了还能跟你们去玩?算了,大海,你也甭去撒野了,你开我的面包车送赵明回家吧。”

新娘子拍了拍张小勇的手臂,娇嗔道:“小勇你也醉了吧?大家都喝得这样,你还让他们去开车?算了,到二麻子的旅馆给赵明开个房吧,让他休息一夜明天好回家。”

“对,对,对,给他开个房算了!这点酒算个屁,我照样可以把车开得飞起来!只是赵家坪那条烂路实在不好走!”大海叫嚷着,在酒精的剌激下,他的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恨不得找个地方释放一下。

赵明恍恍惚惚被人掺抚着弄进了一床被子里,只感到软软和和的舒服,不久就进入沉沉梦乡。

半夜,一只蚊子的嗡嗡声把赵明吵醒了。他口渴得厉害,想找水喝,睁眼一看,是个陌生的环境,硕大的玻璃窗外,月色如霜,一条枝柯迎着微风轻轻摇摆,蜡质的叶片泛着冷冷的浮光。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回来会妻子的,怎么睡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他懵懂地爬起来开了门,走过空寂的街道,迷迷糊糊地向通往赵家坪的小路走去。他脚步轻快,似有神助;这时他仿佛成了一个国王,他感觉有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头顶上伴他游走,柔和的光影像一个忠实的丫环给他打着的灯笼;迎面而来的夜风清新凉爽,吹得人格外地舒服;脚下的路面白晃晃的向前伸展,曲曲折折伸进虚无的梦境……朦胧中,妻子像从云雾中飘浮而来的仙女迎面起来。俩人走近了,停下来怔怔地相互打量着,千言万语竟然无从说起。两人不由自主地进一步走近,何丽轻轻地扑进赵明的怀里。俩人忘情地拥抱,亲吻,抚摸……相拥着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激情过后,妻子又像仙女一样飘飘渺渺地去了。赵明明白过来,这不是真的,一个玫瑰色的梦而已。他又恍恍惚惚地就着那条白花花的小路往回走。这个“回”没有方向,毫无目的,他终于又睡过去了。不久隐隐约约又被人弄到舒服的地方,同时大海那嘎嘎的嗓音老在他的耳畔回荡着。

早上醒来,赵明的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昨晚的事像糨糊里的土豆块一样模模糊糊。他心里懊恼着因为喝酒耽误了回家的正事,慌忙爬起来就往床下跳。他身子一动,便觉下身隐隐有些疼痛,有些不爽利,用手摸去,竟然有一层粘滑的东西在体温的烤炙下开始干结。

赵明大吃一惊。这时大海那嘎嘎的大嗓门又在他的耳旁回响起来,他霍地惊觉昨晚自己做了一件可怕而羞耻的事情——这么说,难道昨夜真的跟着那些狐朋狗友们出去嫖娼了?想起孤寂的妻子,一丝愧疚在心头升起,继而是极度的恐慌——这暗娼犹如公共厕所,藏污纳垢的所在,都是有性病的,自己这次回家,夫妻恩爱的同时还有一个特殊的使命,如果染上了那种病,还能和妻子交欢并孕育后代吗?配上也是个孬种,还会把脏病染传给妻子。想到这里,赵明无限地懊悔。但是这种事情不便张扬,也不好怪罪别人,他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赵明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将大打折扣,回家的激情已被难言的苦恼所代替。现在能做的只有采取补救措施,以减少进一步的损害。赵明购齐礼品后,找到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地方,壮着胆子红着脸买了一盒避孕套,然后萎蘼不振地往赵家坪赶去。

多少个日夜的盼望,历经寒暑的思念,赵明终于回来了。伍珍秀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儿子,满脸纵横的沟壑舒展开来柔若芙蓉;何丽的心坎恰如刚出锅的糍粑拌上了蜜糖,热乎乎甜丝丝的,欢喜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写满眉梢。好容易等到晚上,妻子主动投怀送抱偎进赵明的怀里。赵明紧紧地抱着妻子,温柔的奶子贴在他健硕的肌肤上,激动得他浑身微颤。何丽喘着粗气说:“明,不早了,睡吧。”

何丽说完顾自脱衣上床。赵明怔怔地望着妻子娇美的身躯,心里却隐隐升起一阵恐慌。他忽然问道:“我们结婚时是不是在计生办领过一盒套套?哦!记起来了,好像是在大衣柜里的,现在还在吗?”说着就去打开柜门寻找起来。

何丽惊奇地问:“找那个干吗?不用那个的!”

赵明很快找到了那盒精心预备好的套套。他拿出一只,拆开来抻长,一边套上一边说:“昨天晚上我喝酒太多,会影响质量的。明天吧,或者后天也可以,但今天肯定不行。你想想看,我们废了这么大的劲,到头来仍然没有保证质量,岂不前功尽弃?”

何丽听他说得在理,红着脸笑笑,含羞答应了。久别胜新婚,小两口一夜恩爱,在此无须赘言,只怕惊扰了他们的好梦。

幸福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过了两天,在何丽强烈的期待中,又一个黄昏降临了。然而赵明的心里却起了极度的恐慌。他害怕夜晚的到来。今晚他不能再用套套了,那样会引起妻子的不满,还会进一步引起她的怀疑。为了不把性病传染给心爱的妻子,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但他的智力有限,在一加一等于二的结论之外找不出另一个更正确的答案,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撒慌,然后跑掉。

在临近黄昏时他故意走到猪婆冲田背上打个转向,回来谎称公司有急事,而且离了他不成,老板叫得十万火急,他只好提前返厂。他这样撒谎是依据了一个条件的,即晚上九点钟将有一趟县城发往东莞的长途班车从小镇经过,等他在家收拾完毕不慌不忙地赶到镇上时刚好合适。他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深信不疑但满眼凄惶。傍晚的时候,赵明硬着心肠匆匆地走了,扔下两只柔弱的身影凄凉地立在村口久久不肯离去,在他频繁回顾的视野里愈去愈远。


赵明返厂后,暗暗地留心了一段时间,身上没有性病的迹象,又去医院化验,确切证实自己没有性病,这才放下心来。这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但同时又生出对妻子的愧疚来。虽然自己是在醉酒的情况下和不明身份的女子发生了性关系,毕竟是对不起妻子的,而且因为这件事耽误了妻子的一腔柔情,他的心里万分歉疚。当又一个春节到来时,赵明提前做好准备,顺利地回到了家里。沉闷的旅途中他一直在默默地想着:“这次回家一定要好好地补偿补偿妻子不可!”

回到家里,一眼看见倚门伫望的何丽挺着明显鼓起的肚子,赵明一下子惊呆了;不明就里的母亲却笑得合不拢嘴。他强忍着等到晚上,一脸痛苦地对何丽说:“是我无能,是我对不起你,害得你在家里守活寡!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和我说实话吧,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你说是谁的?不是你的还会是别人的?”何丽心虚气短。

赵明说:“那天,我是买了最好的套套,完事后我又仔细检查过一遍,根本就没有漏出什么来——不可能是我的!”

赵明说着,两行清泪奔涌而出,手脚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妻子的失节令他痛苦至极。

在何丽的记忆里,除了弃学的那次,什么时候见赵明哭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何丽终于忍不住也哭泣起来。她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像座大山一样压迫着她,折磨着她的良心,让她喘不过气来。这件事想掩蔽也掩蔽不住,现在,是该揭晓的时候了!她不想再在丈夫面前隐瞒,她打算把一切告诉赵明,然后任他处置。但是,有一点她始终没有搞明白,赵明是接到明确的旨意回家来配种的,干吗要买盒套套呢?她分明记得以前那盒套套早就被她扔掉了,而且那晚赵明使用的那盒的牌子也不同。

她的尖锐的提问让赵明脸红心跳,痛苦万分,他知道今天不讲明白也是过不了关的。他虽然嫖了娼,但那是在自己喝醉了的情况下做出的糊涂事,远不及妻子偷情的恶果严重。他决定毫不隐瞒地把那天夜里发生的异事和盘托出。

“半夜里我忽然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我想着我是回来和你睡觉的,我不能在外面睡,我懵懵懂懂地往回走。

“那晚的月光多好啊,通往家乡的小路白晃晃的,到处朦朦胧胧的,像泡在牛奶里一样。”

“你是不是醉倒在马路上?”

“你怎么知道的?”

“仲秋节后我去镇里,是张小勇的老婆告诉我的。她说你倒在路上,正好被大海他们回家看见,把你弄回二麻子的旅馆里。”

“难道我真的出去过?”赵明在遥远的回忆里仔细地搜寻残存的线索,极力想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你是不是没穿长裤子?”何丽幽幽地问。

赵明越发吃惊:“这个你也知道?”

何丽陷入一种梦幻般的回忆中。

“我在家里等啊等啊,等到半夜了也不见你回来,每一阵风吹出的响动都让我以为是你。我奔出房门,结果外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你明明说已经到了镇里啊,怎么又不回来呢?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一定有什么事绊住你了。我想去找你,但我没去。我相信你如果回来了一定会回家的;如果没有回来,去找也是白找。我坐在床上,痴痴地想,想,不知不觉就睡熟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好像突然听见手机响,我知道一定是你在唤我。我要去接电话,爬起来就出了门。外面好安静啊,月色下的村子像裹着一层雾,又像一个掩着轻纱的梦。我像个游魂野鬼在路是荡着,脚步那么轻快,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样没有重量。忽然你从小路上走了过来,穿着个背心,一条裤衩,我也不知道害怕,我想说:‘你回来了’,但好像没有说出来,你也不说话,径直走了拢来。我奔上去就抱着你了……”

赵明吃惊地说:“你是不是也没穿长衣长裤?身上白花花的?”

“我也不知道!”丽哭泣着说,“早上起来,觉得身上特别疲劳,我就奇怪了,这睡了一夜身上还这么软?又觉得下边有些不舒服,用手一摸,竟然有些粘粘糊糊的东西,我害怕极了,那天夜里我想你心切,门一直没上闩等着你,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肯定是村子里哪个老单身公偷偷摸摸进来了……”

何丽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像一个沉重的负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今天终于全盘倒了出来,她的心里反而轻松了。“我对不起你!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将来生出来也不知是哪个的野种!我原先还侥幸是你漏下的,现在证实不是的了,我明天就去医院把它引掉,然后任你怎么处理我也不怨你……哪个短命的哦,害得我这么惨哟!”

赵明听着何丽断断续续的诉述,终于听出一些明堂来,急忙说:“等等,等等,你慢慢说,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只穿了那条红色的短裤?小衣是不是那件淡花格子的半袖衫?你的大褪白花花的,一片白……”

何丽惊奇地望着赵明。赵明继续说:“你是不是到了猪婆冲那块田背上?”

何丽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难道那不是梦?难道这都是真的?而且那个人真的是你?”

“呵!天老爷!我终于明白了,我们都没有辜负对方!我们相互过于思念,竟然像梦游一样在梦里相会了!”赵明紧紧地抱着妻子,“不用再去证明孩子的身世,没得错的,那就是我的孩子!就算有个万一,我也认了!在这个世上,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爱我的女人!”

何丽喜极而泣,泪水把赵明的胸前浸湿了一大块。良久,何丽从那种侥幸的欣喜里摆脱出来,立刻又陷入另一种悲伤里。她幽幽地说:“如果不用出远门,在家里也能爽爽意意地过日子,那该多好啊!”

赵明在妻子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批评道:“蠢子!火车来了也是你能阻挡的?还不如坐进车箱里——过了年收拾收拾,和老娘一起随我走吧。在那边,我已经租好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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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1-6 19:39:18 | 只看该作者
故事结构的非常巧妙,生活气息很浓,两性的描写也恰到好处,读来很自然,佩服。寓意深刻,一波三折,悲喜交加,表现出对新生活的向往和生活前程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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