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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二十七)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15 夜归人说(2)
第二天,人们纷纷传闻,日本飞机昨夜空袭了河东火车站、回雁峰、太子码头、南正街等军事目标,铁轨飞了,码头塌了,人被炸死不少,房屋还在燃烧,伤病收容所的几百伤员连同医护人员全被炸得血肉横飞。
他连连责备自己:都是我生的祸?如果真的这样,给我剁成了肉酱也不足以抵万一!
接着就传来不少坏消息:日本人从南北两边打过来了,衡阳快保不住了!
“给我们枪,让我们和小鼻子们拼了!”一批没被炸死的伤病员高叫着。
“给我们手榴弹,我们要死守衡阳!”一批青年学生也高叫着。
一位70多岁的老汉,牵着两个孩子来到部队驻地,哭着跪倒在昨晚命令毙了李升的连长面前,再三作揖:“他们的爹妈全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请求你们为他们报仇雪恨!我下辈子变牛变马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几天过去了,日本人没有来,部队也未调动。直到第二年二月,部队才向北开拔。
这晚黑漆漆的,寒风搅着细雨正迎面扑来,既没火车接应,也不见汽车送行,为了防止空袭,连火把都不准点。被炸坏的公路凹凸不平,有时还遇着没膝深的积水,但兄弟们的情绪却不低,一个紧跟一个,好像慢了就于心有愧似的。
李升挑着那担笨重的炊具,跟在老班长背后一阵紧似一阵的小跑。此时此刻,他几乎把个人的荣辱和家人的私仇全都丢到了脑后,一心只想和日本人接上火,打他痛快淋漓。
第五天,他们来到了湘阴地面,刚埋锅造饭,十多架飞机排成雨伞形似的队伍,吼叫着向他们的宿营地轮番俯冲、扫射、投弹。一时间,只觉天昏地间,血肉横飞,合抱的大树一棵棵被拔起,数百斤的石块、墓碑被气浪击出十几丈。本有几分耳聋的李升只觉耳朵全部失灵,他胡乱地从一条水沟爬出来,懵懵懂懂地向四周一望,原来好好的村庄已经荡然无存,部队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难道就我一个人命大?他刚这样自问,远远的山头上又冒出了飞机的黑影,接着就传来雷一样的马达声,连远远的池水都被震得摇荡不定,仔细看去,还可以看见飞机里的人正呲牙咧齿狞笑。远处的几个没死的兄弟大约再也不能忍受,竟举起步枪进行还击,但炸红了眼的飞行员,根本没将他们当作一回事。
飞机刚走,大炮就吼了起来,紧接着机关枪也似炒豆般地爆响。传讯下来的人说,他们团已和日本人接上火了。兄弟们都打得很勇敢。
上灯时分,他担起饭菜往前线送,传令兵跑来说:“不要送了!——大家正往后撤呢!”
“为什么?!”他张开半截门牙的嘴,莫名其妙地问。
“上面叫撤你就撤!——这是命令!”传令兵看来也有几分怨气。
“我操你奶奶的,叫你老子白忙了一阵!”他丢下肩上的东西,忿忿不平地帮老班长收拾着东西。
就在这慌乱中,突然“咚”的一声从对面传来。不好了,老班长已被流弹击中,人被抛进一条水沟!
“老班长——”他再也不顾头顶上子弹尖叫,跳进水沟要扶老班长。
“我不行了;你赶快往后撤……”还没把话说完,就见他把抬着的手放下了。
孤零零的李升又急又恨,急的是敌人来得这么快,许多伤员都有还没来得及运走,让他们一个个平白无故地惨死在日本鬼子的枪弹和刺刀下;恨的是自己的部队溜的这么慌,简直连回头看上一看都没有胆量。他想起了当年在黄沙河所见的红军官兵,那一个个才是好样的。他想从什么地方捡上一支枪或几颗手榴弹,遇上敌人就与他们拼,但放眼看去,什么也没见一件完整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他恨恨地骂出声来。
“嘘——轰隆!”一颗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一股强大的气浪,将他连同手上的什物全掀到一块冬水田里,他的脑子“嗡”的一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天仍在下雨,向四面看去,全是黑糊糊的一片,炮弹的爆炸声似乎已越来越远。
他用双手抚摸全身,觉得自己并没受伤;再摸一下身边的行军锅,似乎也完整无缺。“人都不见了,还要这些干什么?”他想丢掉它,但又觉得可惜,况且,老班长生前就多次交代过,“人在军锅在”。他又重新拾起来,在黑暗中胡乱地行走,终于来到了一座小山下灰棚边。
灰棚是用稻草盖成的,四面是竹搭上糊的泥墙,朝南露着一个小窗口,透过它,似乎可以看见远远的天空炮弹飞过划出的弧线,又通过那红红的光亮似觉灰棚里躺着个人。他轻轻地走过去试探。不好!脚下似觉踩着一个孩子的小脑袋,圆溜溜的,也许这旁边躺的就是他的亲娘吧?他壮着胆子去探险那女人的鼻孔,希望她还是活的,但当他刚触到她的额头时,就觉一股冷气通过他的手直传上来,“十成九是死了。”他这样自己对自己说。
终于,他一个人躺在离死人较远墙外的乱草上,呼呼地睡着了……
“那你以后是怎样逃出来的?”云伯伯磕去长烟斗的烟灰,关切地问。
“还是那灰棚里死人身边撂下的男人便服,帮了我的忙。”
“那从岳阳地面回来也不用走这几个月?”云伯伯略晓些天文地理,不觉又追问一句。
“路上很不太平,白日里日本飞机净狂轰滥炸,烧杀抢掠,强奸作科,有的地方瘟病流行,到处有土匪,晚上就根不能出去。”
“军队住在什么地方?”春儿媳也插上嘴来。
“还用提军队?——简直也成了土匪。上面说什么战略撤退,叫他们化整为零。许多人就趁机混入山里当了草头王,见东西就要!”
“抓壮丁前你逃哪里了?”云伯伯又问到他被抓走之前的事。
他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并不作正面回答。事实上,他一年前出逃那次是专去找红军的,他以为他们最远也不过就在广西贵州一带的大山里,可苦苦找了一年,仍然没听到他们的音信;这次被日本人打散,也还想去找他们,仍然还是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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